漫談醍醐。字遊樂

咔咔咔！咔咔咔……

吵噪的機器聲響起來了，再加上「貨物電梯」上上下下的碰撞聲，使得正在做著美夢的我，不得不強迫自己清醒過來。但是，我翻過身還想再多睡一會兒，可是聲音越來越大，我的睡意全消。雖然，我昨晚為了即將來到的月考，讀到很晚才睡，可是我還是要趕快起來，因為，我們成衣廠要加班，就表示著又要忙著出貨了，身為長女的我，當然也要一起加入。

這是在1970年的台灣，正是經濟起飛的年代，16歲的我，正就讀高中。

我的父親是在1949年時，為了躲避中國的戰亂，跟著一個大規模的成衣廠，從上海來到台灣。3年後，他和我的母親相識、結婚。後來因為原來任職的工廠結束營業，父親和母親便開始自己創業，做的還是他們最熟悉的成衣工業。他們胼手胝足，從一部機器開始，自己買布、裁剪到做出成品，同時自己想辦法找銷售通路。他們兢兢業業不眠不休的工作著，規模漸漸擴大，後來買地自建廠房，是個長條形的四層樓建築，工廠設在一、二樓，三樓是父親的辦公室、臥室，孩子們住在四樓，我們從小就在各式各樣縫紉機的聲音中長大。

在經濟起飛時的台灣，像我們家這種小小的工廠，何止千千萬萬個，大部份是家庭兼工廠，為了給下一代能夠有更好的生活，整天忙碌不休，辛苦做成的衣衫，不但供應本地市場，有時還銷到全世界呢！

所以，從我有記憶開始，最熟悉的聲音，就是家中縫紉機的咔咔聲音，和父親大聲吆喝指揮的嗓音。還有，在二樓工廠裡，辛苦的工人們為了解悶，常常收聽廣播電台，可以聽到廣播劇、賣藥的廣告，當然更多的是流行歌曲。長期聽下來，就連只是「臨時工」的我，也因此學會一口道地的台灣話。

像這樣忙亂的生活，一直持續到我們兄弟姊妹全部大學畢業，並且成家立業，各人都有自己的工作之後，工廠也就功成身退。多年來陪伴著我們的成長，生命中很熟悉的各種「縫紉機交響曲」，也逐漸淡化消失無蹤了。

如今，我們的父母也都老了，尤其是有著大嗓門的父親，有輕微的老年失智，也不愛說話了。有時候，我向他提起以前工廠的種種記憶，他的回答都是：「忘記了！」

兄弟姊妹們商量後，決定要時常帶著年長的父母出遊，以便能夠隨時刺激腦部的反應。於是，每星期抽一天，帶著他們去大賣場逛逛，因為那裡會有寬大的走道可以推輪椅，更重要的是，超市中有琳瑯滿目的蔬果，正是現成的「教材」，可以讓我不停的發問：「這是什麼水果呢？它是酸的還是甜的呢？是軟的還是硬的？……」像這樣，一路用聲音來刺激父親，讓他聆聽、思考及回答。這樣的問答雖然有點麻煩，可是，當他努力的想要說出正確答案時，我彷彿也可以看到答案在他的腦海中，正在成形、浮現出來，這時，他的臉也會露出童稚般的笑容，我們同時相看，不由得開心得笑起來。

是啊！這時的我，好像又回到20年前，在兒子幼小時，也是這樣牽著他的小手，東指西點的，一路都響著咯咯的笑聲。想起他在1歲前，我也是天天帶著他到工廠工作，在眾人的寵愛中，聽著同樣的「縫紉機交響曲」，慢慢的長大。

如今，在我的生活中，最常聽到的，是兒子彈吉他的聲音。在他的青少年時期，我們常用獎勵的方式，每個月買一張他喜愛的CD送給他。沒想到上了高中後，他竟然在音樂課上大展身手，老師播放歌曲的片段，要同學們說出歌名及演唱者，他總是第一個舉手，馬上就能說出正確的答案；問他為什麼會知道，他很酷的說：「我聽過一遍就記得了。」難道是當年「縫紉機交響曲」的潛移默化之功嗎？

他在16歲開始學吉他，從此家中就不得安寧，不協調的吉他聲，每天在我耳邊迴繞著，還夾雜著他低沈的、沙啞的嗓音。不知不覺的，從他房間流洩出來的樂聲，逐漸越來越悅耳。上大學後，他對我們宣告，他和同學們組了樂團，竟然要公開上台表演，還要去參加比賽呢！

這幾年來，他一直在追求著音樂夢。我在煮飯時，時常會聽到房間裡的他正在作曲，重複著一遍又一遍：「是誰給了我一個遙遠的夢想往前衝，該怎麼做，才能讓我飛越那夢想的天空……」。等飯煮好時，這些旋律連我也可以琅琅上口了，說也奇怪，飯中好像摻進了這些動聽的音符，也變得更有滋味。

回想起來，我的「昔之聲」──縫紉機交響曲，雖然吵雜刺耳又不動聽，卻是一步一腳印，奠定我們家族的根基，在風雨飄搖的時代，庇護著我們成長。就像這個「金文」中的「昔」字，代表著過去曾經有過洪水泛濫，如今已是雨過天晴。

而我的「今之聲」呢？聽起來明亮高亢，昂首向前，高聲吟唱，充滿了向前衝的鬥志。所以，我用「金文」來寫這個「今」字，因為有一種說法，古代的「今」和「吟」字是相通的。

「昔之聲，今之聲」這兩種聲音，都牢牢的存在我的腦海裡。當然，這個「聲」字，是要拉長耳朵，側耳傾聽，那麼，就抓住這一刻，好好享受這一刻吧！